北十九巷两侧的商铺已陆续亮起灯火,谢周和拎着药箱的元宵走出无名药铺,关上铺门,朝着一百五十步外、街对面的裁缝铺子走去。
多宝楼那边的骚乱并没有辐射到这条在黑市中算得上偏僻的小巷,但黑市整体却受到诸多影响,此时出奇的混乱,不时有轰隆声从远处响起,伴随着修行者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偶尔有刀光剑影划过天空一角。
“肯定是因为多宝楼至宝拍卖的缘故,不然何至于如此热闹?”
隔壁也是个裁缝铺子,铺中掌柜正是那位曾在杨记肉铺中、差点被杨丰收暴打的老邓,看着突然从几条街外穿过的剑光,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像这些人一样腾云驾雾就好了。
“热闹有什么用?听说那至宝就只有一件,真以为自己就能得到至宝?自以为是。”
胡掌柜站在铺门外的石板上,看着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满脸嘲讽地说道:“飞来飞去像是杂耍,动刀动枪更显疯子般的狂躁。”
正准备去吃早食的老邓愣了一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胡掌柜,笑着说道:“老胡昨晚没睡好?怎么今个儿说话这般刻薄。来这边七八年,这种情况咱们也见过不少次,吵就吵些,何必因此动怒,竟坏了自己心情。”
胡掌柜情绪缓和了些,叹了口气说道:“倒不是没睡好,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天气邪性得厉害,好不容易转暖,还没几天又开始倒寒。我婆娘那腰腿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这几天疼得下不来炕,没见转好又犯了痨病……”
老邓无奈地叹口气,出言安慰了几句。
两家铺子挨着,他当然知道老胡媳妇的痹症和痨症,也知道以前在外面的时候,老胡为了给婆娘看病,不仅耗尽家底,连带着把老家的田产和地产都给变卖了干净。
结果当然是没有治好。
老胡是被人给骗了。
那人说家中有个祖传的方子,专治痨病,痹症虽说他治不好,但他还认识一位同样握有祖方的神医,几副膏药下去,保准痹症清除。
这话都不需要思考,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但那得是在保持冷静的前提下。
老胡不忍心婆娘受苦,被那人连番的许诺和几个被他治好的“病人”晃了眼,陷入了对方的骗局,倾尽家财只买来两个没用的药方。
外界待不下去,老胡走投无路下带着婆娘来到了黑市。
老胡也知道此间潮湿、阴寒,只会让婆娘的身体雪上加霜,但他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
不仅如此,老胡这些年在黑市赚到的银钱,除了保证生存,其他也全都扔进了药房。
说起自家婆娘,胡掌柜的语气显得寻常淡然,但知晓内情的老邓自然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老邓生出非常多的同情,搓了搓手掌,骂了句倒春寒的天气,指了指不远处的无名药铺,说道:“有没有请姜医师试试?别看姜医师年纪不大,但医术真的可以,上个月我发热得厉害,姜医师一副药下去就好了大半。”
老邓话里话外对谢周有着非常高的赞誉。除去医术之外,当初在杨记肉铺,谢周帮他解围的事情也让老邓对谢周颇为感激。
不只是老邓,谢周在周围住户间的评价都非常不错,短短两个多月过去,如今以北十九巷为中心,附近几条街上的住户,大部分人在生病时都会优先考虑谢周。
胡掌柜除外。
原因是胡掌柜这些年都在另一家药铺给婆娘抓药,养成了习惯。
况且他前月便带着婆娘向谢周问诊过一次,面对痹症和痨病,谢周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和其他医师一样交待注意饮食和保暖,尽量别干重活,另外保证充足的休息。
“姜医师不在,元宵找人去了。”
胡掌柜话音落下,便看到从无名药铺走出来的谢周和元宵二人,连忙迎了上去。
“姜医师!”
胡掌柜带着颤音喊道。
他再也保持不了淡然和冷静,赶紧上前,边走边语速极快的把病症说了一遍。
三人很快来到铺子的后宅。
听着胡掌柜的描述,看着躺在炕上昏迷不醒但仍被疼痛折磨得皱眉不止的妇人,坐到床边搭上妇人的脉搏,谢周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
……
大半个时辰前,妇人痨病复发,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许多鲜血,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胡掌柜第一时间敲开那家常去药铺的铺门,把医师请了过来。
那位老医师看了看妇人的情况,没有再开药,只是对胡掌柜说,以后可以省些买药钱了。
胡掌柜哪里听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
这是无奈,是放弃,是在让他准备后事。
胡掌柜几近崩溃,外表的平静不过是生死面前绝望的伪装罢了。
但胡掌柜不可能放弃,寄希望于那家被街坊们盛赞的姜医师还能替他婆娘觅得一线生机。
谢周搭着妇人的脉搏,一道内气从指尖探入,眯眼感受着妇人体内的情况。
元宵拎着药箱站在旁边,神情紧张。
胡掌柜更是大气不敢出,先前一直表现平静的他,此时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真实的情绪,脸上写满了急切和紧张,带着希冀和期望。
半晌,谢周收回右手,看着胡掌柜的神情,把想说话的收了回去。
妇人只是个普通人,谢周内气在她体内环绕一圈,对她身体的情况就已经有了非常全面的了解。
如上个医师所说,妇人的病由来已久,今日突然爆发,短短片刻便病入膏肓,生机不停地流逝,几近枯萎。
确实已经到了不可逆的地步。
谢周能想到的救人的办法不是葛桂,不是谢凌霜,也不是如今声名最盛的药王孙慈。
他很确信,已经没有任何妙手能够挽回妇人的生命。
或者白雾丹,眼下或者只有白雾丹能给予妇人一线生机。
问题在于,葛桂已经离开。即使葛桂在这,也不可能拿出一枚足以在世间掀动风雨、珍贵到堪称绝世的白雾丹来救一个不相干的妇人。
“姜医师……”胡掌柜嗫嚅着嘴唇。
谢周暗叹一声,沉默了会儿后轻声说道:“抱歉,我也没什么办法。”
胡掌柜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苍白,身体摇晃,险些摔倒。
元宵放下药箱,连忙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同情说道:“胡掌柜节哀。”
谢周再次叹了口气,轻声道:“节哀。”
胡掌柜把元宵推开,坐到窗边,看着婆娘的眉眼,泪眼朦胧。
说实话,妇人并不如何美丽,甚至说完全和世人眼中的美沾不到边。
深灰色的棉袄、蓬松稍显脏乱的头发、黝黑泛红的脸、明明体弱多病却还有着奇怪的虚胖,看起来显得那般臃肿;她那双擅长穿针引线的手关节处长满老茧,掌纹和指盖里藏着洗不净的污垢,摸起来有着树皮般的粗糙。
她的性格也算不得好,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唠叨,总是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乱发脾气,总是斤斤计较,总是埋怨……她好像哪哪都是毛病。
但这就是她啊。
这就是胡掌柜的妻啊。
这就是胡掌柜的心头最爱啊。
他们拜过堂、立过誓,他们相约无论贫富贵贱,无论老少美丑,都要在一起。
他们说过要白首到老。
可白首到老真的太难太难了,终究还是没拦住一个人要先走。
猝不及防下,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的道一个别。
道别,对,道别,谢周忽然反应过来,从怀里取出一枚疗伤丹。
这是修行者用的丹药,也是出自丹长老之手,里面聚集着许多天地灵气。
对受伤严重的修行者来说,这是一枚续命丹,珍贵无比。
普通人承受不了此丹的药力,但将此丹分多次拌入药膏,也能治疗各种外伤。
谢周拿出此丹当然不是为了治疗外伤,而是为了里面纯粹不含杂质的真气。
谢周说道:“胡掌柜,我这里有一法,或者可以为令间多续一个时辰的生命。”
胡掌柜偏头望过来,哪怕一个时辰他也当然要争取,急忙问道:“多少钱?”
“就当是积一个善缘。”
谢周没有提钱,叹了口气,示意胡掌柜让开,坐到妇人身边,一缕剑气将指尖的丹药一分为二,将半枚丹药送入她的口中,在妇人清醒过来之前又用真气封死妇人身上的几处窍穴,防止灵气扩散带来的疼痛感。
几个呼吸过后,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谢周给元宵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和自己离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夫妻。
妇人显然忘了先前吐血昏迷的事情,注意到窗口透过来的冷光,看着坐在身边抓着自己的手的胡掌柜,顿时没好气地抽出手来,嘟囔道:“这都几时了,我怎么还在床上躺着?你醒了也不知道喊我一下。”
她照常开始发牢骚,唠叨起来,嫌弃自己的丈夫。
胡掌柜泪眼带笑,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她拌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赶紧把眼中的泪水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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