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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大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脸上挂着喜悦。那时候社会上的年轻人流行着这样一种装扮,上身穿的确良军绿衣服,领口处的两粒扣子故意解开,露出里面蓝白相间的海军圆领汗衫,下身最为特别,是洗得发白的窄腿帆布蓝裤,在腿脚处将里面的红色紧口秋裤特意露出一圈,如果脖颈两边再吊着条用毛线织成的半长不短的围巾,一个白白的口罩专门挂着一只耳朵上,在腮边摆来摆去,那便成了顶级的时髦。大哥本是个不注重穿戴的人,但那阵子,竟不知从哪里也搞了件正经的军绿衣服穿在身上,里面那蓝白相间的圆领海军汗衫则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的一件旧物,自己认真洗过后才满意穿上。这一切没逃过母亲的眼睛,她笑着走到大哥跟前,替大哥整整衣领,然后用指头戳一下他的额头,道,“这好,邋遢了多少年,现在突然知道收拾自己了!”有一天我听见母亲跟雨来妈闲说话,母亲不知是开心还是发愁说道,“觉得日子过得快了,再过两年,真就该给我们家老大说个对象了,也不知道谁家闺女能看上他!”不知为什么,听母亲这么说,我竟一点也没想起大哥认识个叫杏子的姑娘,仿佛两者是完全不沾边的事情。

不久,父亲带领兄弟几个在院子里贴墙盖起一间小屋,用的几乎都是砖厂烧坏要贱卖的砖块,那顾场长看了大哥的情面,让大哥领着几个兄弟用了两个晚上偷偷运回家里,分文未要。房子盖好,母亲让大哥选一个兄弟一起搬进去住。大家争抢着,吵了一晚上。大哥笑着不说话,第二天对我说,来吧,跟大哥一起住,给你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学习!

第一天躺在只睡两个人的新屋里,我兴奋地合不上眼,大哥也一样。俩人瞎聊了一阵,大哥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杏子,我一下子就蒙了,感觉脸涨得通红。他舔舔嘴巴,接着问我杏子好不好看。“嗯,挺好看的……”我说,把被子蒙住脸,害怕他跟我聊这种男女的事情。大哥呵呵一笑,说,之所以选我跟他一起住,是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晚上能一起聊聊。“看来是没法聊,你还傻着呢!”大哥乐着说,拍打一下我的屁股,接着又一次告诫我,“记住,这事可不许说出去!”

正是夏天学校放假的日子,突然传来省城开化闹地震的消息,说那里的人们晚上都睡在了外面。开始大家还不以为然,苏溪跟开化隔着两百里路呢,等有人说亲眼看见老鼠成群从洞里钻出来往外跑,猫急着往树上爬,镇上一下子就人心惶惶了。母亲跟兄弟们说晚上睡觉别睡死,听到动静赶紧往外跑,指定二哥负责抱祖母逃命。祖母说到时候千万不要管她,各自跑出去要紧,她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怕死!

“说的什么话!死呀活的,不嫌晦气!”母亲冲祖母瞪眼,接着道,“到时候可别任着你的性子耽误了时间,自己腿脚不方便,听老二摆置就是了。”

四哥五哥从别人那里听来些招法,睡觉前在屋里放好两样东西,一样是个空酒瓶,瓶口冲下高高放置在窄窄的门框上,一样是两个玻璃球,放在一个一头堵死一头敞开固定在桌边的盒子里,桌下放一个脸盆。但要地震,酒瓶落地、玻璃球落盆,由不得屋里人立刻惊醒而起。两兄弟得意自己的杰作,五哥冲众兄弟嬉笑说道,“你们都踏踏实实睡觉,有这玩意替我们放哨,不用怕!”晚上专等别人都睡了,两人才小心布置这两样机关,一切停当,跳上床铺,脸对脸叽叽咕咕小声议论一番,观察一会儿动静,这才各自睡去,怕早起的人不小心碰了机关,引来误会,两人早早一个叫醒另一个,晕晕乎乎从床上爬起,卸去装置,又晕晕乎乎爬上床去,接着享受剩余的睡梦。两天过去,安然无恙,却在第三天出了问题。五哥不甘心那机关总没动静,仿佛盼着地震发生,能证明一下自己的聪明。这天晚上,大家正在酣睡,他做梦突然醒了,清晰记得梦见了地震,睁眼一看,四下黑暗,听见了三哥的呼噜声,才知道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却又不放心,爬下床蹑手蹑脚往门口走,想看看那酒瓶子掉下来没有,本来不够清醒,又是黑灯瞎火,便一头重重撞到了门上,那酒瓶子啪地立刻掉到地下,五哥慌忙回身,却又触动桌上另一个机关,两个玻璃球跌落到搪瓷脸盆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四哥一跃而起,大叫“地震啦!地震啦!”便往外冲。二哥一咕噜下床,使劲掐一把睡死的三哥,叫他快起,一边抱起祖母就往门外奔。喊叫声早惊动了大哥,他扛着我跑出小屋,不多时,关家一家人全跑出了院子,除了大哥,大家都没穿鞋。大哥想跑回去给父母取鞋子,父母哪里允许,正紧张说着,就见左右邻居纷纷跑了出来,不多时,外面已站满了人群。四哥跟五哥说一定是震过了,只不过是个小震,“我们也算立了功,真赶上是个大震,他们都是我们救的!”五哥一阵脸红,未敢言语。

一场虚惊之后,晚上人们不再敢踏踏实实在屋里睡觉了,水泥厂于是每个晚上在文化宫广场放露天电影,替人们消磨时间,电影放过,人们依然在外面游荡,甚至索性铺席望着满天繁星闲聊着慢慢睡去。人们突然觉得地震带来了惊恐,似乎也带来了享受,尤其小孩子,有了十足的理由夜不归家,野跑在外面竟是让家长放心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几天,黑天里与阿文和雨来在外面到处野逛,我们看见了平常看不见的事情,就是时不时会突然发现在某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原来苏溪有这么多流氓!”阿文说。我就想起大哥与杏子抱在一起的那一幕,止不住心惊肉跳。

其实,自从那天在桃桥知道了大哥的秘密,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纠结不安。那时候,男女之事惟有婚姻才正大光明。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向来觉得男女间的私下相好绝对是件卑鄙下作的行为,是当做取笑或辱骂别人的流行恶语来用的。学校里有关男女同学相好的子虚乌有的传言经常不断,但大多都落在那些公认的品行不端的学生头上,但凡一个正经的学生不幸被谣传跟哪个异性粘上瓜葛,那便是受了极大的羞辱,立时抬不起头来。记得学校曾经贴过告示,给了高年级的一对男女同学非常严厉的处分,男的被开除,女的记了大过,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两个人偷偷摸摸在黑暗的角落抱在了一起,立刻被揭发出来。事发后,那女的很快就转到别处上学去了。我简直不忍将心目中杏子的纯朴善良还有大哥的仗义磊落跟人们流传的男女间不光彩的勾当联系到一起,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危险抱在一起,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抱在一起就是肮脏的、可耻的。我只有心里暗自祷告:但愿大哥和杏子在一起,不要被人发现就好,不然就糟了,人们会骂他是流氓,甚至还会把他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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